一家“硬科技”VC,關門了
投早、投小、投硬科技,這是國內一級市場從業者無人不曉的“六字真言”,不過,這“經”雖然在中國念得有模有樣,放美國就不一定了。
這不,一家嚴格恪守這六字真言的美國早期硬科技VC,2024一開年就宣布“關門”了。
“投資硬科技,就是一場‘倒計時’”
平心而論,在不幸帶來壞消息之前,Countdown Capital儼然是一顆在美國VC/PE圈冉冉升起的希望之星:
Countdown Capital誕生于2020年,成立伊始就喊出了“為重建美國工業而奮斗、為早期硬科技創業者而奮斗”的漂亮口號,然后僅用時4個月就完成了第一只基金的募資。
通常來講,“投早”意味著相對安全的估值空間;“投小”錨定了小企業求生必然需要拿出的創新活力;“投硬”則象征著推動社會發展的底層生產力,進而帶來更加堅挺的周期——如果這一切能被堅決執行,即使不妙手回春,至少也防寒保暖。
因此Countdown Capital受到了不少“讓美國制造業在讀復興的狂熱分子”支持。
雖然這一只基金規模不大,只有300萬美元,但要知道這是一只美國證監會體系下接受506(c)規則監管的基金,即這是一只可以進行廣告宣傳、允許出資人滾動加入的私募基金,這使得Countdown Capital的這一期基金“開募即網紅”,充滿了社交網絡時代特征,大概有90%的LP來自推特、領英等社交媒體平臺的私域流量轉化。
2022年9月,聲名鵲起的Countdown Capital宣布完成了第二期基金的募資。這次募資在規模擴大了5倍的基礎上——達到了1500萬美元——還將募資時間也從4個月縮短到了6周。
LP來源也從社交媒體上的粉絲變成了硅谷有頭有臉的知名企業家和風險投資人,包括前PayPal高管兼馬斯克的親密戰友David Sacks、人稱VC Meme大王的Turner Novak、前谷歌高管Hunter Walk。
鳥槍換炮,騾子換馬,當時意氣風發的Countdown Capital創始人Jai Malik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經毫無保留地表達了自己憂國憂民的從商情懷:
“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這些問題,比如我們應該如何發揮更大的影響力,我們如何推動人們創造真正對國家發展有利的產品……所以我們把自己命名為‘倒計時(Countdown)’,因為硬科技雖然帶來積極發展,但一切都必須要快,否則未來就會很危險。”
順著這個思路,Countdown Capital參與的項目“硬到發黑”,幾乎完全集中在航空航天與軍工國防領域,例如衛星總線開發商K2 Space、軍工精密零部件供應商Hadrian、網絡安全公司Galvanick。
當然了,這一通慷慨陳詞也可能只是公關話術,真實的意圖仍然能夠用純純的商業邏輯來解釋。
第二期基金的新LP,無人機研發商Anduril的生產主管Justin Lopas就敏銳地指出:“Countdown投資的都是其他風投機構避之不及的賽道,尤其是在早期階段,這些項目其實很難拿到來自一級市場的錢……反過來說,Countdown作為新人,面臨的競爭就小很多了,這是個聰明的選擇。”
但或許是大家對傳統金融精英的形象產生了審美疲勞,需要新鮮感來攪動渾水,又或許是一級市場蕭條太久,教會大家要學著寬容,觀察家們對背后投資邏輯的洞察絲毫沒有影響Countdown Capital的走紅。
創始人Jai Malik的個人經歷甚至開始成為商業媒體們的熱門選題,那張充滿印度風情的五官開始頻繁見諸報端。最常見的敘事邏輯是:
雖然對于Jai Malik來說,風險投資人這份職業看起來“專業對口”,因為他在大學階段主修的就是商業和政治經濟學。
在學習過程中,他逐漸感受到這些知識無法解決真正的“大問題”,因此他開始研修心理學、語言學和哲學,并最終在攻讀哲學博士的過程中幡然醒悟“用學術界的規則去思考重大問題的解決方案是沒有出路的”,于是毅然決然地決定在尼泊爾的一家寺廟出家當和尚,直到2017年正式還俗。
他在一篇回憶錄式的專訪里這樣解釋了自己“還俗”的原因:“其實有很多方法可以實踐自己的哲學,貧僧并不一定非要孤獨地坐在扶椅上清修。”
“我們的存在,本身就不合理”
那么這樣一家閃耀著時代光芒的VC為什么會忽然“暴斃”?在1月3日的那封官宣“倒閉”的告別信里,Jai Malik和他的合伙人Ryan Li用了長達4頁的篇幅,進行了深刻的反思。
首先在他們看來,Countdown Capital走向敗局的直接原因是團隊高估了“硬科技項目”的回報能力。
根據他們的計算模型,想要完成當初募資時許諾的基金運營目標,團隊需要努力尋找估值在2000萬美元以下,最終退出估值有能力超過25億美元的優質項目。
然而在努力三年之后,團隊發現在硬科技賽道就像一包樂事薯片——看上去鼓鼓囊囊、拆開來空空蕩蕩——符合這個標準的項目少之又少。
并且隨著A16Z、Founders Fund等心思活泛的頭部VC回過神來,也開始關注航空航天、國防軍工等硬科技賽道的項目,他們越來越難以匹配優質項目水漲船高的估值。
他們日常工作里反復出現的經典場景是,每當他們即將和項目方簽定投資協議,總會出現一家基金管理規模更大的機構,以多50%到100%的估值強勢截胡。
“50%到100%這個幅度的加價,對于管理著幾十億美元的機構來說只是數字上的差異。當對于我們這種規模的機構來說,那就是‘有沒有’的問題。”
Jai Malik悲觀地表示,“硬科技項目創造價值的效率,不足以支撐我們存在的合理性……或許規模更大、階段更靠后的風投機構,才有機會在硬科技項目上獲得更豐富的回報。”
其次,Jai Malik認為硬科技投資正處于一個“長期放緩”的過程,SaaS業務增長放緩就是這一趨勢的最好佐證——而在他的經濟學認知里,初創企業的估值成長速度一定不會超過行業整體的投資速度。
因此在無法判斷“長期放緩”的“長期”具體有多久的情況下,Countdown Capital將不得不成為一個“專撿”賽道邊角料的邊緣機構,團隊的心氣兒一天不如一天。
Jai Malik將這個觀察在告別信里進行了非常赤裸地描述,并下了一個暴論:“我們并不懷疑硬科技賽道的投資潛力,但我們看衰投早投小的基金——尤其是那些宣稱自己將專注于某個特定領域的基金——我們看衰他們寄希望于利用這個策略獲利的可能性。”
不過更令人心寒的是,Countdown Capital本來可以不用“暴斃”。
實際上早在2022年11月,Jai Malik就和Ryan Li就委婉地表達過“心有戚戚”。在一篇題為《美國制造的回流困境》的聯名文章里旗幟鮮明地指出,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隨著金融資本在全球的迅速擴張,發達國家的發展預期逐漸變成了利潤最大化、以更快的速度賺更多的錢:
“股東資本主義代替了工業資本主義”,以至于大量的企業家開始信奉“理想狀況下,你擁有的每一家工作都應該放在駁船上,隨著貨幣匯率于經濟變化而不斷移動。”
這篇文章現在仍然刊載在Countdown Capital的首頁。字里行間,兩位機構掌門人不斷地找機會向外滋苦水,直指美國經濟嚴重依賴“離岸供應鏈”。
在這個前提下,如果僅僅只依靠“政策手段”促使制造業回歸,而不是發起一場“更廣泛”的運動,所謂的“回流”就只能帶來技術工人短缺、勞動成本上升,最終每個人都付出“高昂的代價”。
咱們可以合理推論,大概率在那個時候,Countdown Capital團隊就已經開始權衡未來了。
甚至根據Jai Malik個人社媒的發言以及評論區,不難發現1月3日出現在各大商業媒體頭條的所謂“告別信”,實際上是發給LP、被投企業、顧問團隊的一封“內部信”,Jai Malik原本計劃在今年3月之前循序漸進地完成收官工作,包括處理完現有的待決項目、返還未投資金、洽談所有未兌現的承諾。
也就是說,原本好好的一個“軟著陸”進程,被突如其來的“信息泄露”直接加速。咱們也不好說把“內部信”到底是怎么漏出去的,是打算“將寒氣傳遞下去”,還是打算激活“輿論的公器”試著力挽狂瀾。
總之,現在的結果就是大量的人開始學著Jai Malik追問“投早投小的硬科技基金還有希望嗎”,而Jai Malik本尊看起來也是相當失望的,他在正式回應的推文第一句就寫著,“這不是我期望的信息傳播方式”。
從Countdown Capital 的LP成色來看,都認同Jai Malik的核心主張,“讓美國重新占據硬科技及相關供應鏈的高地”,說白了,跟現在國內硬科技投資目的大差不差,但氛圍和環境卻是天差地別:
市場化LP有可能接受早期硬科技期限長、低回報的現實嗎?美國有政府引導基金和硬科技的“產業資本”嗎?產業鏈有中國這么卷,迭代這么快速嗎?硬科技的投資氛圍有嗎?能給被投介紹訂單嗎?二級市場有明顯的傾向性嗎?
沿著募投管退的思路去看,類似的疑問還有不少,我倒無意比較中美兩國投資市場和投向差別的優劣,也無意貶低美國的國際創新地位,我只是想說,中國的硬科技投資不是一兩家明星機構呼吁出來的,如果Countdown Capital誕生在中國,沒準又是另一番結局了。
最后仍然是照例的兩個彩蛋。
“中國,仍然是運轉良好的機器”
第一個彩蛋來自在上面提到的那篇,由Jai Malik和Ryan Li聯名發表的《美國制造的回流困境》。他們倆文章里提到了這樣的數據:“雖然我們并不愿意相信,但中國仍然是一臺運轉良好的機器,中國的制造業仍然強勁,西方資本仍然能被中國的工作產能所吸引。
比如2022年的前四個月,被譽為新興工業熱土的越南,外國資本的直接投資下降超過50%,美國下降了14%,而中國卻增長了26%——而這26%里,有53%的增幅由美國資本貢獻。”
第二個彩蛋來自Jai Malik的印度老鄉、“AdSense之父”、著名硅谷投資人Gokul Rajaram。他在看到Countdown Capital官宣倒閉的“告別信”之后,在個人社媒上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非常欣賞Malik處理問題的方式(指及時關閉無法兌現承諾的基金并返還資金),但我并不同意‘小規模基金無法在硬科技領域取得足夠回報’的觀點……基金規模過小(低于5000萬美元)絕對不是影響高回報的因素,有大量數據證明這些微型基金往往創造了一年里回報倍數。還是那句老話,‘你有無數方法能讓5000萬的基金回報5倍,但只有一種方法讓10億美元的基金回報3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