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潤47億vs1871萬:國資為何對宗馥莉選擇沉默?
深圳龍崗,娃哈哈的老廠區大門緊鎖,法院封條還貼在門上。銹掉的鐵柵欄后頭,是個空得發涼的車間,墻上褪色的LOGO像被遺忘的招牌。沒人來了,機器也不響了。
可就在300公里外的廣東河源,另一個“娃哈哈”正在加速狂奔。這里是宗馥莉的地盤,18條飲料線一天24小時不停轉,廠區LED屏上滾動著標語:“沖刺年產10億瓶”。
同一個娃哈哈,兩個平行世界。一個在被法院查封,一個在狂飆融資、拿下市場。
杭州上城區國資的代表面對的是一份扎心的審計報告:他們手里有杭州娃哈哈集團有限公司46%的股份,按理是娃哈哈最大老板。
但實際上,根據一份截至2022年底的數據,國資控股的娃哈哈集團僅占整個“娃哈哈系”凈利潤的0.39%。國資控股的“娃哈哈集團”,2022年凈利潤1871萬;而宗馥莉旗下“體外娃哈哈系”,凈賺47.67億。
國資坐著金山,端的卻是空碗。國資擁有商標,也就是娃哈哈的歷史;宗馥莉掌握全部現金流與供應鏈,也就是娃哈哈的與未來。
“紅帽子”之困:國資為何從未真正掌握娃哈哈?
1999年,娃哈哈完成混合所有制改革,上城區國資局成為第一大股東,持有46%的股份。宗慶后家族持股29.4%。職工持股會持股24.6%。當年簽約時,宗慶后只是一位民營企業家,而地方政府則希望借助“民族品牌”的東風盤活資產,二者一拍即合。
但沒人想到,這樁看似“互利共贏”的聯姻,日后卻變成一場難以厘清的權責迷局。
當時的改制協議中,有一筆至今難以回避的“歷史糊涂賬”:國資劃出5%的股份給員工持股會,卻沒有收回一分錢轉讓費;2.6億元的股份轉讓款,協議里寫得明明白白,卻一拖就是25年,至今未付。
在那個時代,這種“紅帽子模式”并不罕見。這種制度邊緣地帶的“紅利安排”,缺乏現代公司治理的清晰權屬,屬于典型的特定時代的權宜之計。但這為后來的利益紛爭埋下了伏筆:股權與控制權、利潤分配權之間,存在天然斷裂。
國資自認為穩坐大股東之位,可以坐收分紅。但現實卻很快反轉。宗慶后以“國資未付清2.6億轉讓款”為由拒絕分紅,法律上也難以追責——這份歷史負債讓宗慶后心安理得地實行利潤轉移計劃。此后整整二十年,娃哈哈盈利持續高企,年營收一度超過500億元,卻從未向國資分過一分錢。
更令人尷尬的是,這家“混合所有制典范企業”,在經營層級上幾乎完全是一個“宗氏家族企業”。外界熟知的老故事是“哪怕買把掃帚,都得宗慶后批準”,宗慶后獨女宗馥莉在一次采訪中也直言“娃哈哈減去宗慶后等于零”。
宗慶后牢牢把握著集團的董事會、管理層和品牌控制權,國資則在董事會中只有象征性席位。哪怕賬面持股接近半數,也從未真正插手經營,更談不上監督。
在接下來的十幾年里,娃哈哈迅速膨脹,但“國資當明面股東、宗慶后實管企業”的分工始終沒有改變。更關鍵的是,宗慶后開始醞釀出一個“宏大”的計劃——將產能、渠道和利潤外置于集團之外。
他在全國范圍內布局生產基地,但并非都歸娃哈哈集團直接控制。這些工廠中,大量由關聯公司運作,很多法人代表是其家族成員或信任團隊,實際收益與集團拆分開來。
宗馥莉上臺后,沒有像外界期待的那樣“傳承父業”,而是迅速啟動了一場深刻的產業重組。她整合了此前娃哈哈大量散落在外的代工廠,將它們裝進自己全資控股的“宏勝體系”。這些企業注冊地分布在河源、重慶、昆明、拉薩,大多歸屬她在維爾京群島注冊的恒楓公司名下,徹底脫離了娃哈哈集團及國資監管范圍。
結果就是,娃哈哈品牌依舊在,產品依舊熱銷,但利潤的主引擎,早已轉移到了體外。比如廣東河源廠區、鄭州基地、拉薩工廠等核心產線,全都歸屬宏勝體系。娃哈哈集團名下雖然還掛著81個基地,但其中大半產能和利潤早已屬于“宏勝系”。
換句話說,國資名義上是“第一大股東”,實際上只是一個在經營上早已被掏空的空殼。那么問題來了:既然早已意識到自身被架空,國資為何始終像個置身事外的看客?在宗慶后與宗馥莉先后掀起輿論戰的局勢下,國資又為何始終保持沉默?
沉默的代價:從賬面股東到實權空殼
國資持有的46%股份,僅換來1871萬元凈利潤,占整個娃哈哈體系不到千分之四。而宗馥莉通過宏勝集團控制的體外利潤則高達47億,這份數據讓人恍如置身幻覺——一個坐擁半壁江山的大股東,卻在這場戰爭中連一碗飯都分不到。
可他們什么都沒說。沒人喊“國資流失”,沒人發聲明質疑關聯交易,連“控股權”這個詞,都像是突然從字典里蒸發了。就這樣,上城國資的沉默在全國上千家混改企業中,成了最典型、也最詭異的一種狀態。
不能說他們不懂博弈,只是從一開始,這場博弈就是不對稱的。
娃哈哈的股權結構,從1999年起就注定了這場悲劇的走向。那年,上城區政府以5.15億的賬面估值獲得46%股權,卻未按時支付2.6億元出資款,更允許5%的股份無償流入職工持股會。二十多年過去,這筆舊賬無人再提,卻成為宗氏家族操控“合法性”的突破口。在許多內部會議上,這筆“空手套白狼”的往事被不斷提起:“既然你們出資都沒給完,憑什么今天要我分紅?”
而真正的鎖喉,是供應鏈。
從2003年起,宏勝集團一步步擴張,成為獨立于娃哈哈集團之外的“第二脊梁”:控制超過20個現代化工廠,涵蓋瓶坯、灌裝、物流、包裝等關鍵環節。到2024年,娃哈哈1/3的產品生產、60%的新產品試制、幾乎全部的設備改造,都要依賴這個“體外系統”。
實際上,國資也不是什么事都沒做。2024年底,杭州國資終于按捺不住,派出調查組進駐娃哈哈,想把這筆爛賬徹底摸清。結果剛進場,宗馥莉就放了一記狠招:15家非宏勝系工廠突然停工,渠道一夜斷貨,經銷商大面積投訴,部分市場直接斷供。有報道提及在宗馥莉主導下,娃哈哈有多地加工廠被停產。
沒人明說是“對抗”,但所有人都明白,這不是巧合。這是一記“供應鏈核威懾”——讓你知道,如果真撕破臉,整個娃哈哈體系就要陪葬。國資被嚇住了嗎?至少開始“冷處理”了。這是娃哈哈之戰最核心的現實困局:國資不敢賭。
地方國資的核心考核指標是“資產保值增值”,只要賬面凈資產從5億漲到58億,哪怕一分錢都沒分紅,也沒人被問責。在官僚體系內部,“躺著拿滿分”永遠比“冒險做正確的事”更受鼓勵。更何況,一旦激化沖突,惹出“影響營商環境”或者“制造民企恐慌”的帽子,也不是個小問題。別忘了,這也恰恰是《民營經濟促進法》公開征求意見的關鍵時期。
當國資終于想走法律路徑追回權益時,才發現對手早已超前布陣:商標注冊轉讓、跨境關聯交易、協議代工、隱形供應鏈……每一個漏洞都踩在監管的盲區之上,不得不說多年的創業經歷也培養出了宗馥莉的老練與成熟。
更別提輿論場上的失控。在與農夫山泉的輿論戰中,宗氏家族本就取得了巨大的輿論同情。在紀錄片《父親的純凈水》熱播后,“娃哈哈是國貨之光”的話語被迅速綁定在宗馥莉身上。
對此,國資沒有任何動員輿論對沖的辦法,沉默反而是最體面的做法。
甚至宗馥莉一度宣布“退出娃哈哈”。那是2021年底,宗馥莉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現在娃哈哈沒我什么事了,我已經退出了。”
國資那時本該有所反應的——一個占股46%的大股東,連誰在主導企業都不清楚,怎么可能不發聲?但他們依然沉默了。
幾個月后,宗馥莉又以“副董事長兼總經理”的身份高調回歸,開始整頓業務、重建品牌。誰讓她走了?誰讓她回來?誰參與了決策?外界無從得知。
國資仍然沉默——仿佛根本沒參與這場資本游戲,只是被動觀看,毫無話語權。
從資本層面的空殼化,到管理權的的喪失,再到輿論戰場上的隱身,整個過程沒有一聲怒吼,沒有一次有效反擊,有的只是一次次不情愿的“默許”,甚至是聲聲嘆息。
達能退場,國資沉默,劇本并未翻新
類似的困境,其實早在十幾年前的“達娃之爭”中就已經上演。那時的達能同樣是大股東,手握控股權,卻被排除在管理之外。它試圖借助合同、法律乃至國家間對話來改變局勢,最終卻不得不黯然退出。
如今,這樣的角色轉換到了國資身上。曾經主張“引進外資”、現在強調“混改合作”的國資,在娃哈哈的治理結構中,卻面臨與當年達能如出一轍的局限:既承擔責任,又無法真正參與決策。
當年的達能,就是在一套“套殼術”里被悄悄邊緣化的。
宗慶后一邊與達能合資,一邊在體外設立了87家由宗馥莉母女控制的公司——它們沿用娃哈哈的商標、渠道,卻不把利潤計入合資體系。2006年,體外公司利潤高達10.4億元,占娃哈哈整體利潤的56%。
達能哪怕拿下了51%的股份,卻對核心業務沒有半點控制。最終只能帶著3億歐元,體面撤退。
輪到國資,游戲規則并沒變,只是工具更精密了。控在宗馥莉主導下,宏勝集團成為娃哈哈利潤的真正中樞。全國81個生產基地,有一多半掛在宏勝旗下,承擔了1/3以上的產能。數據不會說謊:2022年,作為娃哈哈第一大股東的上城區國資,占股46%,只拿到了1871萬元分紅——連宏勝47億元凈利潤的零頭都不到。
達能退出時的困惑,如今照搬到了國資身上:你出錢,你控股,但你說不了話。
當年,宗慶后把商業糾紛打成政治議題,打出“民族品牌不容外資覬覦”的大旗,全國媒體幾乎一邊倒支持他,甚至影響了法院的判決。達能被架空不止在合同層面,更是在輿論場上。
今天,宗馥莉依然擅長講故事。紀錄片《父親的純凈水》一出,情緒場迅速被點燃:“你國資二十年不作為,現在想來分蛋糕?”輿論風向再次倒向她,而國資,依然沒有一句反駁。
如果說宗慶后靠“民族主義”打贏了外資,宗馥莉則把“國潮營銷”武器化,包裝起對國資的防御戰。
更隱秘的,是她繼承的另一套工具:法律邊界上的游走。達能當年吃虧于商標未及時轉讓,使得控股成了空殼。宗馥莉也在重演類似路徑:2023年,她試圖根據一份1992年的“歷史協議”,將娃哈哈商標直接劃歸宏勝,雖然最終被攔下,但有法務直言,“她并沒有輸,她只是在試探紅線。”
最近引發輿論熱潮的“今麥郎代工娃哈哈”事件,其實只是宗馥莉高超的利潤轉移術的一個縮影。宏勝集團自己擁有非常完備的工廠體系,它不僅僅是生產飲料,而是打通了上下游的全產業鏈,按理說根本沒有找其他廠家代工的必要。
但宏勝集團扮演的角色早已不是一個單純的“生產者”,而是一個“總包商”和“利潤中心”。它的目標是將整個鏈條的利潤最大化地截留在自己手中。在產能需要急劇增加時,直接利用當地最近的、產能富余的代工廠,是反應最快、成本最低的方式。但無論生產環節由誰完成,只要最終的銷售和定價權掌握在宏勝集團手里,利潤就能被它穩穩地“截留”。
這也是今麥郎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原因——宏勝已經變成了甲方。在觸發輿情后娃哈哈急速甩鍋,說今麥郎的產線有質量問題切斷合作。在這之后,今麥郎仍稱“在旺季公司藍標水緊張的情況下,依然優先支持娃哈哈,盡量保證娃哈哈訂單需求。”代工宏勝“占到今麥郎10%左右的產能,每瓶凈利潤僅2分錢。”難怪宏勝作為一個生產商,竟能有如此豐厚的利潤!
套路依舊,唯一變化的只是對手——過去是合同清晰、利益分明的跨國資本,如今是反應遲緩、分層復雜的地方國資。達能退出前曾預言:“你們用體外公司對抗外資時,就該想到有今天”。而今國資正吞下同一劑毒藥,有苦難言。
父親的遺產:中國企業家欲望的困局
在娃哈哈故事的背后,其實是一整代中國企業家共有的命運困局——他們渴望主導市場、掌握品牌,卻常常不得不與制度妥協、與資本妥協,最終陷入自己設計的灰色結構中。
李經緯曾是健力寶的靈魂人物,被稱為“東方魔水之父”,但也因為產權不清、控制欲強,最后在與地方政府的斗爭落敗、郁郁而終。倪潤峰曾將長虹推上中國彩電之巔,卻因“董事會+黨組織”的雙重權力結構失控,被排擠下臺,黯然謝幕。
宗慶后是那個時代的幸存者。他用靈活的結構回避了產權制度的嚴苛審視,也巧妙掌控住企業命脈。但這種“體外循環式”的控股安排注定脆弱——它依賴于一個他強大的全盤掌控力與平衡維持術,一旦老宗離場,制度真空就會暴露,權力斗爭也會全面浮出水面。
宗馥莉顯然試圖繼承這種“家天下”的結構,但她面對的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消費者、資本市場、國資監管乃至網絡輿論,早已不是20年前那套邏輯能打動的。
她激烈地反抗國資介入,也借宏勝的控制堅定維護對娃哈哈的掌握。這種執念背后,既是對父親遺產的繼承沖動,也是一種企業家隱秘欲望:寧可利潤體外流轉、結構非主流、合作無法持續,也要把品牌、生產線、渠道牢牢握在家族手中。
她沒有把娃哈哈上市,而是讓“利潤中心”宏勝集團跑在前面;她沒有純粹排斥國資,而是設下結構障眼、規避其對利潤的穿透。或許,宗慶后目睹如此多的前車之鑒后,早已為娃哈哈想好了一條一條新路。而計劃的關鍵落在了自己女兒這一代。她對父親的長遠計劃心領神會,她知道,自己是帶著使命來的。
在我們把民族品牌獨立的愿望寄予在他們肩上時,是否忽視了他們自身對擺脫國資而獨立的愿望。當社會把“讓娃哈哈成為民族品牌標桿”的愿景寄托于宗慶后、宗馥莉時,他們也在用“擺脫國資”的行動,追求一種更純粹的自主。愿能有更好的制度設計,不讓為民族做出貢獻的企業家在內耗中苦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