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航陳峰的脾氣與修行

曾經見過一次陳峰發火。

2014年我主持一個論壇，陳峰是主嘉賓之一，我感覺到陳峰不滿意發言的順序，于是和主辦方商量后將他調到了壓軸發言，結果陳峰當場發飆，幾乎拂袖而去。

此事我自然有責任，但陳峰的瞬間憤怒還是令我印象深刻。

那次他穿了一套中式立領，從網上查找陳峰的照片，會發現中式服裝，包括對襟與中山裝，是他的標配。他臉型方正，額頭豐隆寬闊，笑起來眼睛有頗具親切感的弧度。若與他擦肩而過，你會感覺這是一位儒雅的長者，但不用和他特別熟悉的人也能感知到，他心中藏著一頭老獅子。

關于陳峰的脾氣，海航有各種傳說。

內部流傳“不怕陳峰跳，就怕王健笑”。不過說這話的人，很可能沒有真正見過陳峰跳著腳罵人，2018年7月王健已在法國普羅旺斯意外身亡，海航的主要締造者只剩下陳峰，兩人不合早已是公開的秘密，而他現在也難以成為唯一的舵手。2月29日下午，海航集團官方宣布：海南省人民政府牽頭成立了“海南省海航集團聯合工作組”，將全面協助、全力推進海航集團風險處置工作。

陳峰的脾氣，往往突然爆發，他表達能力又強，會如坦克碾過對方。他也罵臟話，而且不只是“三字經”這么沒創意。據說王健去世后，陳峰曾視察海航科技集團有限公司，因為航班延誤等原因，陳憋了一肚子火，吃飯時上菜，他差點把桌子掀了，大罵：現在都欠了多少債了，你們還大吃大喝！被他罵哭的人，也不在少數。

這種風格傳遞到了管理中，海航以狼性著稱，容錯度很低，干部升遷與撤職，往往自己也是收到郵件通知才知道。

脾氣大的企業家，不獨陳峰：王健林發火時，所有副總都噤若寒蟬；喬布斯就是偏執的暴君；任正非會越罵越來氣，索性把鞋子脫下來，光著腳在地上邊走邊罵；郭臺銘曾問高管：最近撒尿黃不黃？若回答不黃，批頭就是一頓痛罵，因為這表明最近工作不努力，沒上火。

管理數萬人的公司，沒有殺伐果斷的氣勢，也實在是難以打造出強悍的執行力。

只是矛盾之處在于，陳峰常年研究佛學文化，在飛機上也打坐，他每天用小楷書寫心得體會，起名為《參禪隨筆》。海航在?？诘目偛看髲B，取得是佛陀釋迦牟尼佛盤腿而坐的造型，集團大廈大堂正中，供奉著高大的木雕佛像；員工胸牌都被高僧開過光，連機長工牌背面也印有佛像。海航高管犯了錯誤，有時會被安排到寺院去“閉關”幾個月反省。

2017年，中華書局（香港）出版了六本一套的《海航的神秘密碼系列叢書》，陳峰親自做序。

這本書中稱，“海航精神中有著強烈的佛學思想影響。佛教文化特別強調‘信、愿、行’的力量。信就是信仰或者信念，是對目標的堅定；愿是發愿、立志，是對目標的心里向往；行就是行動，是向目標前進的行為。在佛陀看來，信和愿的作用尤其強大，信和愿的“發心”就像一顆種子，不同的種子成長后其結果是不同的。菩提心的發起具備兩個內涵：一方面是廣泛利益大眾，一方面是追求無上佛果。毋庸置疑的是，佛學思想對海航共同體理論的影響是潛在而巨大的”。

根據中國經濟周刊《海航往事》一文（作者 郭芳 張燕 陳惟杉），王健也篤信佛教。不過王健曾對記者糾正：他自己是信佛，而陳峰只是喜歡研究佛家儀式和中國傳統文化。不過，在王健去世后，陳峰在《中國經濟周刊》采訪時則如此講述：我是什么都沒有，他（王健）什么好東西都有。我舍不得花錢，我得花在有用的地方，在貧困地區。他愛吃，能吃那么大一桌，覺得什么都好吃，我呢什么都不能吃，不喝酒、不抽煙、不吃肉、不吃魚，就吃點素，而且還吃得很少。

除了佛教之外，陳峰確實喜歡研究傳統文化，他還精讀老莊，也精研儒家，拜國學大師南懷瑾為師，南師曾專門為海航制訂了“同仁共勉十條”。曾經，員工入職海航第一課就是聽陳峰開講《人道，做人的學問》，之后要閱讀《中國傳統文化導讀》，高級管理干部都要讀《大學微言》，《論語別裁》也是員工學習材料之一。

陳峰對傳統文化的熱愛，倒也并非是裝門面，他在演講中經常體現出對儒釋道的貫通，并將其用于佐證多年來一直倡導“新時期的商業文明”，稱“這就是能兼顧他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的商業模式”。

不過，不管佛還是道，修行中都要警惕一個“嗔”字。

《地藏經》有修“十善業”，其中意業有三：不貪，不嗔、不癡。菩薩行的六度中，第三就是忍辱波羅蜜?！兜赖陆洝吩唬狠p則失根，躁則失君；善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陳峰自然熟讀這些經典，為何又往往呈憤怒相？

在陳峰成長之中，一直與命運搏殺，力爭上游。據熟悉陳峰的人透露，陳父傳統文化功底深厚，但不善言辭，性情內向，不張揚，陳母卻性格好強，口舌伶俐，陳峰對文化的喜愛受到其父影響，性格頗像母親。

從小學開始，陳峰就表現出強烈爭心。他愛讀書，學習成績也好。在他書法簽名中，偶爾落款上會署上“太生”，這才是他的本名，取太原出生之意。因為時逢全國號召向雷鋒同志學習，陳太生便給自己改名叫“陳峰”，把“鋒”換成了山峰的峰。

17歲左右，陳峰進入四川廣漢空軍第十四航空學校。在部隊，他表現得與眾不同，他和其他北京兵不一樣，能吃苦，每天早上起來打掃衛生，主動去挖糞坑，甚至帶頭跳到糞坑里推糞。而且他酷愛讀書，反復閱讀從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黑格爾邏輯學、中國思想史等，連從初中、高中到大學的學科教材都通讀了一遍，從早操后到早飯間，熄燈前的這些零碎時間，他都在閱讀，甚至藏在被窩里用手電筒閱讀。

彼時他對人生未必有明確的規劃，但已有清晰的方向，就是一直向上。他在部隊里年年是“五好戰士”，亦有戰友評價他虛榮心強，事事都要追求先進。張揚的個性，為他當時和之后都增加過不少摩擦力。

后，陳峰進入中國民航空局援外辦公室工作，開始苦學英語，從自學音標開始，常隨身帶一個小單詞本，背熟一頁就撕掉一頁，而且時常顯示給別人他正在苦學英語。

1980年代初期，民航局計劃從全國民航系統挑選11個人去德國學習航空技術管理，陳峰靠自己的苦學，以及溝通技巧，成為11人之一，在德國學習了近兩年時間，大大拓寬了視野?；貒笏纬闪艘黄L達數萬字的關于漢莎航空的考察報告，此文可謂國內當時對漢莎航空最詳細的研究。同行的11個人中，唯有他做了考察報告。

不過當時體制之下，陳峰并未受因此受到賞識。他后隨機構調整，調入民航局計劃司統計處，在此與王健相識。陳峰本有機會升遷為副處長，但多次申請在局里都被否決，可能是因為自己得罪了一個局長的兒子。好不容易他調到新成立的空管局，成為了處級干部，結果不到三年空管局又撤銷了。

民航系統這段時間，陳峰銳氣逼人的性格，與當時的氛圍兼容性很差的他，仕途并不順利——渴望獲得與成就，但屢受打擊與排擠。他也偶有沮喪，可斗志越來越強，一生中重要的原則，就在這段時間形成。

陳峰后來輾轉到中國農村信托投資公司，于80年代末，來到海南興南集團。此時他人近中年，而海南1988年剛成為中國第一個特區省，獲得了最特殊、最靈活、最優惠的政策。如同19世紀中期加州成為美國乃至全世界淘金者的勝地，大國商業在幼年期總需要一片釋放狂野能量的土地，海南就扮演了這樣的角色。今日中國金融界、地產界中的佼佼者，十之五六都擁有自己驚心動魄的海南往事，而陳峰的性格和當時海南氛圍頗為合拍。

之后的經歷就廣為人知，當時省政府給他1000萬元成立航空公司，連個飛機翅膀都買不了。而且民航政企不分，屬于壟斷行業，對于成立這樣的地方航空公司非常排斥?！拔乙粋€人提個包，去做一個當時看來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事情。沒人相信我能成功，人人罵我是瘋子，‘陳瘋子’由此得名?！?013年他在接受海南日報采訪時曾回憶。

“當年我們創業時就是幾個年輕人，就是一群‘二百五’。不知道什么叫兇險，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只有滿腔熱情，滿腦子理想?！?

他也感嘆，自己這一輩子做任何事，就是一個機緣：改革。“因為改革，我從民航總局到了國家空中交通管理局；因為改革，我從空管局到了中國農村信托投資公司；因為改革，我從中農信到了海南世界銀行貸款辦公室；因為改革，我從世行辦出來組建海南航空公司”。

陳峰心懷這種”二百五“精神，從此扎根海南。他壯年之后，才真正有心境鉆研傳統文化。也許他也意識到自己骨子中的桀驁不馴，想從儒釋道中尋找一些中和要素。近年來脾氣大為內斂，不過一個人性格的底色，早已形成。

3月1日晚間，海航控股、海航科技、海航創新、海越能源等海航系上市公司同時公告，已收到海航集團的《告知函》。公告中談到：聯合工作組是全面協助、全力推進海航集團風險處置工作，并非接管海航集團。”

另有關鍵一句：“陳峰繼續擔任董事長，原經營團隊保持不變。本次海航集團管理層結構調整，不涉及海航集團實際控制權的變化，且不會對日常生產經營造成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