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募資80億
當我跟一位投資人吃飯時,談起下面這條募資信息,他吃驚得好幾秒沒說出話來,半晌才把筷子往桌上一扔,緊接著喃喃地嘟囔出一句話:我太孤陋寡聞了。
這當然不是人家孤陋寡聞,事實上我之所以決定把這消息寫出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自己也沒想到,“個體戶”投資人募了10多億美元,任誰也不敢相信,但事情就是這么發生了。
知名風險投資人Elad Gil剛剛超額完成了第三期Solo VC基金的募資——這只名為Cosmic-Aleph 3的基金初始募資目標為8.2億,實際募資金額為10.95億美元(近80億元人民幣)。
這10.95億美元意味著什么?可以先來看幾組數據,我幫大家做下精簡,大概是這么幾個情況:
1、全球VC/PE2023年募資情況很糟糕,同比去年年中的數據下降了83.6%;
2、2023年Q1只有2只基金募集超過10億美元;
3、有限的募資規模還呈現出馬太效應,最大的10支基金拿走了35%的錢。
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瀏覽下面的詳細信息。
根據硅谷銀行在今年7月發布的報告,自2022年3月美聯儲進入加息周期以來,全球VC/PE的募資總額呈現出持續下滑的趨勢:2023年Q2季度同比2022年Q2,以成長期、并購期投資為主的基金募資總額下滑了24%,而偏向于早期的VC機構們募資總額則下滑了64%。
PitchBook對此有更加具體的呈現,他們原本預計2023年美國風投機構的募資規模較2022年將有所下滑,可能會從1683億美元下降到1200億美元到1300億美元左右,結果到2023年6月份年中盤點的時候,他們卻只統計到了276億美元的數據。
如果再將時間精確到2023年Q1季度,那么全美境內在有99只基金宣布關賬的情況下,募資規模總計為117億美元,只有2只基金籌集到了超過10億美元的資金——相比之下,2022年全年共有36只基金完成了超過10億美元的募資,由此分析師們悲觀地進行了一波預警,認為風險投資行業即將迎來自2017年以來最糟糕的一年。
做出相同判斷的還有知名戰略咨詢公司貝恩資本。他們在《2023年私募股權行業年中報告》中認為,2023年全球私募股權的募資金額將整體下降23%,如果按關賬金額計算下降幅度可能會擴大到43%。
與此同時,有限的募資規模還呈現出了明顯的“馬太效應”,2023年上半年募資規模最大的10只基金,拿走了總共35%的份額。
報告對此得出的結論是:“我們正在經歷全球金融危機以來最嚴重的失衡狀況”,并預測“這種情況在2024年可能也不會改善”,因為截止目前僅并購基金這一個賽道就有“2.8萬億美元的未退出資產”,“LP們顯然會考慮把資金用于更有吸引力的投資方式”。
結合以上數據,這條募資新聞就可以被擴寫成:一位“個體戶”Solo VC,在2023年全球VC/PE募資都極其蕭條的情況下,單槍匹馬在有限的資金中,從各大機構嘴里、LP的手里,“搶”到了10.95億美元——還超募了20%。
往壞了說,這些數據代表著傳統的風險投資行業,正在快速失去在“資產管理”中的地位。往好了說,全球市場正在真金白銀地推動一個全新的風險投資生態出現。
所謂Solo VC,可以簡單粗暴地理解為“超級天使投資人”。他們像人們印象里的天使投資人那樣沒有團隊,不設置復雜的組織架構,看項目、做盡調、投后管理全部自己完成,又像一家正統VC那樣注冊公司,在監管部門把自己從自然人備案為GP,按照金融產品的標準制定投資節奏,向LP募資,接受IRR和DPI的考核。
Elad Gil的Solo VC生涯開始于2020年,第一期基金規模為3億美元;第二期基金于2021年下半年募資完成,規模上升到了6.2億美元。代表作包括2023年9月以390億美元估值完成上市的美國最大雜貨配送平臺Instacart、2022年9月宣布以200億美元賣身Adobe的設計軟件開發商Figma。
相當數量的分析師們認為Elad Gil出色的“制造退出”能力,是Cosmic-Aleph 3備受超額完成募資的主要原因,一個旁證是有媒體曝出Cosmic-Aleph 3的LP數量達到了54個,在Cosmic-Aleph 2的基礎上(26個)完成了翻倍。
并且值得高亮的是,Cosmic-Aleph 3的落地也標志著Elad Gil連續3次刷新了Solo VC模式自誕生以來的募資紀錄。
在此之前,Solo VC的最大募資記錄由知名硅谷投資人Oren Zeev保持,2021年其個人第九期早期基金完成了5.05億美元的募資——如果再加上同時期落地的另一只基金產品“Opportunity I”,整個2021年Oren Zeev拿到的資金超過6.83億美元,LP包括硅谷教父Peter Thiel和多家知名大學校友基金。
在Oren Zeev身后是移動游戲開發商Mino Games前首席執行官Josh Buckley,他在2021年啟動了第二期個人基金的募資,目標設定在1.5億美元,2022年獲得了超額認購,據PitchBook抓取的數據顯示最終規模為3.37億美元。排名第三的是前Stripe高管Lachy Groom,他在2021年完成的第三期個人基金規模為2.5億美元。
如果你對這些數字仍然缺乏明確的觀感,那么我們可以再拉一些參照物。就在Elad Gil開始為第一期個人基金募資的2020年1月,老牌風投機構Spark Capital官宣完成了總計13.5億美元的募資,其中分配給早期基金的資金規模為4.5億美元。同年5月,另一只老牌風投機構Benchmark也同樣官宣完成其第10期基金的募資,規模為4.25億美元。
這時候你再回看開頭那些分析機構們令人沮喪的預測報告,是不是感覺一場投資圈的產業革命呼之欲出?
事實上確實有越來越多的從業者在思考這件事。
今年4月標普全球情報以“全球私募股權投資持續低落”為由頭,進行過一次偏向“情緒側”的調研,結果發現資產擁有者們并沒有完全拋棄風險投資,對未來預期悲觀的從業者比例雖然有所上升但終歸只占到24%,并且仍然有43%的LP準備增加股權投資方面的資產配置。
但重點是報告最后強調一句話:有四分之一的LP明確表示他們正在考慮更換GP。
《福布斯》雜志專欄作者Ozi Amanat就認為,相比于傳統的VC/PE形態,Solo VC模式擁有三個非常顯著的特質:
他們是真正擁有創業心態的投資人,斗志旺盛且行動敏捷,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更能和你在“優先級”上達成共識;
他們是團隊里唯一成員,負責思考也負責決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簡化流程;
他們通常是垂直領域專家出身,是特定領域的經驗寶庫,更能夠基于特定領域的特點制定個性化的投資組合管理方式。
于是她大膽預測,Solo VC將形成一個新興的產業階層,和傳統投資機構在早期融資方面展開主導權競爭,而不是像過去的天使投資人一樣試著和大機構們成為“組合”。
就連風投氛圍相對較保守的歐洲,也從去年開始出現了一批針對于Solo VC的母基金。例如2022年6月成立的天使母基金Hypernova,就計劃將全部資金的40%用于參設Solo VC當中,出資目標包括金融家、媒體從業者、知名企業家/創業者、在傳統風投機構陷入職業“瓶頸”的從業者們。
Hypernova的創始人Tugce Ergul說:“過去沒有LP愿意投資Solo VC,但現在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里多說一句。如果再列文虎克一些,你會發現Tugce Ergul看上去頗有些傳播學特征的“新世界宣言”,其實是Solo VC圈里最通用的身份標識,這些超級天使投資人們都致力于在“視覺層面”制造“新世界”。
Elad Gil、Josh Buckley這些大佬都擁有一個非常“不體面”的個人網站,頁面由缺乏設計感的幾行個人簡歷和社媒鏈接組成。Elad Gil還把《龍珠》初代主角小悟空設置成了個人博客的頭像。
在《黑豹》之前,《龍珠》是美國少數民族裔的共同精神圖騰,因為劇情里悟空擁有無窮潛力,卻因為受傷失憶反而成為了“受欺負”的一方,直到有一天他找回了自我,變身超級賽亞人,和伙伴們共同建立了新的世界秩序。
這些行為都很“自我表達”,都很不“金融”。換句話說,這些Solo VCer試圖用自己的個人影響力,推動建立一個與“機構化”截然相反的趨勢,進而有能力與大塊頭們在同一個輪次上競技。
不過我總覺得,在討論Solo VC是否是風投行業未來之前,更有現實意義的討論其實是Solo VC有自己的未來嗎?
因為Solo VC展現出來令人矚目的募資能力,與其說折射出資本市場“對新模式善意”,倒不如說真實還原了資本市場“整體偏好度的斷崖式降低”。
Elad Gil出身谷歌,2005年參與了谷歌對安卓的收購;2007年Elad Gil離開谷歌自己創業,兩年后就成功地把公司500萬美元等價股票的定價賣給了推特,自己也成為了推特負責企業戰略業務的VP;同年他開始了天使投資人生涯,參與了Pinterest、Airbnb種子輪投資;今年9月帶給Elad Gil豐厚退出回報的Instacart,其聯合創始人Apoorva Mehta,其實是2014年Elad Gil在舊金山探店一家玉米餅時遇到的飯搭子。
Oren Zeev1995年就進入了風投行業,當時他受雇于歐洲最大的股權投資機構安佰深(Apax Partners),設立在以色列的第一只風投基金;2002他被安佰深調往硅谷,成為加州地區的風投負責人,開始廣結善緣;2015年他被Peter Thiel邀請在家中共進晚餐,雙方推杯換盞期間達到了合作協議,由Oren Zeev主導發起規模為2000萬美元的個人基金,Peter Thiel作為天使投資人提供90%的資金支持;再到后來,Oren Zeev又為自己的基金找到了SCS Financial和Accolade Partners這些大名鼎鼎的財團。
甚至如果沒有Elad Gil和Oren Zeev這種級別的履歷,Solo VC的定位其實就是主打一個“行業的貼心小補丁”,除了市場化募資之外,與個人天使沒多大區別:
前面提到的天使母基金Hypernova為Solo VC們設置的出資額度,其實只有50萬美元到75萬美元之間。Tugce Ergul在發表“新世界宣言”的同時,其實補充了一段非常具有現實主義特征的愿景描述:“……現在風投行業的啟動成本變得越來越低,你可以花1萬美元來設立一只基金,我們能很方便地收獲大量的新鮮血液。”
東南亞最活躍的Solo VC Vasiksiri在今年2月設立了自己的第二期基金WV Fund II,整體規模是1400萬美元,單筆投資控制在10萬到50萬美元之間。
Vasiksiri認為他有必要嚴格地把自己“限制”在當前的規模上,他在接受采訪時坦率地表示:“你的競爭對手和合作方,會隨著你的階段進程而發生變化……我現在并不爭奪更多的收益分配,也不會提出所有權上的要求,這對我們的合作大有幫助。”
還有英國硅谷Silicon Roundabout的聯合創始人Francesco Perticarari也在今年2月完成了第一只Solo VC基金的設立,目標是1000萬英鎊,計劃為25家科技公司提供10萬到30萬英鎊的投資。
他洞察到的行業痛點是,“96%的英國投資者沒有擔任過技術職務”,這導致“潛在的突破性技術經常被錯過”。
梳理下來,你會發現Solo VC的整體面貌還比較模糊,遠沒到屬于自己的行業分工,仍然在以旁敲側擊的方式試驗自己的“方案可行性”。
即使在目前Solo VC最集中的“投早投小”領域,他們在競爭力上也似乎很難和孵化器、創業訓練營拉開差距。在很多時候,Solo VC干脆就是某個孵化器創始人的“副業”。
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如果不是風險投資行業在全球經濟復蘇受阻的情況下陷入嚴重的流動性危機,這個2010年就在wiki擁有了獨立詞條的職業很難有來到“舞臺中央”的機會。
所以在我看來,最適合反應Solo VC生存現狀的新聞或許是這一條:
今年3月,企業家Ankur Nagpal決定將自己的Solo VC的募資規模砍掉43%,以應對“新的市場變化”,給予投資人們“更現實的預期”,在此之前他已經從超過200名LP那里籌集到了超過7000萬美元的資金。
這理論上應該是個壞消息,但Nagpal說當他通知LP們已經“退回款項”的時候,對方感到驚訝之后“非常高興”,很快他又收到了5位不同Solo VC創始人的消息,問他“能不能把退款的客戶介紹給他們”。
“我覺得這些拿回資金的人,應該不會再投回風險投資行業了。”Nagpal說,“風險投資本來就是難以被規模化的業務,你(Solo VC)獨自運營的時候只會更難……我總覺得你難以避免地會成為你試圖取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