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象資本周爽談教育監管：K12陷入創新瓶頸，未來有兩大新機遇

這個夏天，在線教育“暴風雨”不斷來襲。迎來最嚴監管的教培行業正開啟一場多米諾骨牌效應，市值暴跌、裁員潮、暫停融資、暫緩上市、投資退潮等正在一幕幕上演。

自今年3月份以來，關于在線教育的“風聲”不斷傳出，隨后政策逐漸落地。5月21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員會審議通過《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雙減”意見），提到接下來將對不合規的校外培訓機構 “從嚴治理”“嚴肅查處”，以減輕學生負擔。

6月1日，新修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開始施行，其中第三十三條規定，幼兒園、校外培訓機構不得對學齡前未成年人進行小學課程教育。

自今年4月份開始，多家校外培訓機構先后被市場監管總局處以頂級罰款，在線教育行業正迎來最強整頓。

自2013年在線教育爆發以來，這個行業已經走過近十年的時間，尤其是近兩年的在線廣告補貼大戰，最受外界矚目。

如今，在監管的靴子正式落地之前，不安與恐懼正籠罩在線教育企業的頭頂。在此背景下，這也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投資機構的決策和方向，他們又會對行業產生哪些新的思考？

藍象資本是中國率先專注教育領域的早期基金，重點關注技術賦能教育的早期項目，2015年至今已投資超80家創業企業。

近日，藍象資本合伙人周爽接受了獵云網獨家專訪。她從技術的角度，闡述對線教育發展的看法，并對創業者提出相應建議，以下是訪談內容，略經編輯：

本文主要圍繞在線教育的三個核心問題展開：

1、最強監管對在線教育行業產生哪些影響？在線教育行業又呈現出哪些新趨勢？

2、過去十余年間，在線教育行業在蓬勃發展之中，滋生出哪些問題？

3、投資人是否會放緩和暫停對在線教育企業的投資？

在線教育都是在監管的暴擊中成長

獵云網：今年3月份以來，關于在線教育的政策不斷落地，對行業主要產生哪些影響？

周爽：客觀上來說，“殺”死了去年比較過分的在線教育廣告大戰之風。從長期而言，我覺得都是正面影響。確實2018年到2020年期間，在線教育廣告發展太快，又缺乏明確的法律法規，愈演愈烈，最后有點剎不住車的感覺。

我所了解的在線教育巨頭，他們也不愿意做這種獲客成本已經非常高、邊際效應遞減的事情。但是迫于競爭格局，大家都在投放。

所以從這點上來說，我覺得整體上抑制了在線教育的互聯網流量廣告投放。其實作為投資人，肯定也希望他們能就此把錢用于教研教學、產品教育科技這些方面。

獵云網：為什么K12在線教育企業近兩年會紛紛陷入到營銷大戰之中？

周爽：我認為在線教育行業是由技術驅動的，每一輪的技術變革或突破，都會掀起一波創新浪潮，催生出一批創新企業，像2013年的“一對一”，2018年的在線大班課。

但每一波技術的紅利都會被“吃”完，當技術紅利被“吃”的差不多時候，然后又沒有新的技術或者產品突破的時候，大家就一定會陷入同質化競爭。

其實，2020年在線教育巨頭還是在不斷嘗試，對AI+教育進行持續研發投入。包括網易有道的詞典筆做的越來越好了，體育方面的健身鏡等也做的越來越好了。

但是我認為2019年到現在，其實我沒有看到決定性的突破，就是沒有新出來一個新技術讓大家覺得特別好，然后去基于這項技術研發。

在我看來，科技其實是一個行業進步的引擎，這個引擎沒勁了，然后又沒有新的引擎出來，大家就是存量市場中競爭。

作為科技投資人，我們的想法就是希望被投企業去做產品底層的研發，去引進好的東西或再做一個新的技術引擎出來。但是在這個新引擎做出來之前，大家就就陷入了內卷。

獵云網：監管風暴的降臨，會否讓低幼賽道學科業務產生連鎖反應？

周爽：肯定都會進入監管范圍之內。我先說一下背景，今年政策已經明確，在線教育是屬于教育。之前圍繞在線教育究竟歸屬互聯網還是教育，其實存在一些爭議。“教育派”認為在線教育就是用互聯網輔助和加速教育行業，從根上說還是教育。“互聯網派”則堅持互聯網打法，認為應該用互聯網思維，用快速試錯、快速迭代的方法論等。

藍象資本是專注投資教育產業的，我們始終是認為在線教育應該遵循教育行業的底層規律，遵循立德樹人等原則，遵循慢生意的經驗。

教育作為一個民生產業，我認為好的監管、完善的法律，是平衡社會各項機制的根本。

獵云網：監管風暴對投資人會產生哪些影響，是否會放緩或者暫停教育行業的投資？

周爽：在政策的影響之下，泛領域的投資人會對整個教育方向變得非常謹慎，因為不會對在線教育行業進行細分，在他們看來，在線教育目前面臨最大的風險是不確定性。在監管的靴子還沒有落地的時候，他們不太會再去投資。

從這個層面來說，在線教育企業要有自我造血的能力。

另一方面，對藍象資本來說，我們是專門投資教育的機構，肯定不會閑著，會去尋找一些細分賽道，比如成人教育、職業教育等這些。

獵云網：在線教育企業在未來發展過程中，應該從哪幾方面規避政策風險？

周爽：在線教育難免會遇到政策性風險，這不是“黑天鵝”事件，而應該稱之為“灰犀牛”事件。教育行業或者醫療行業，對于宏觀趨勢的判斷是必要的，政策風險在教育行業里面是永遠存在的。

對于教育創業者來說，需要長期關注宏觀政策和趨勢，這不是一時的事情，而是長期、需要用心去關注的事情。在線教育都是在政策的暴擊中成長。

其實不止是對于教育創業者，對于所有創業者、投資者來說，其實一個基本的信念應該做點對世界有用的事情，行業還缺一個什么樣的東西，去創造增量市場，而不是去重復做已有的東西。

教育在線化難度很大

獵云網：從2013年的在線教育元年開始，在線教育行業發展經歷了幾個階段？

周爽：三個階段。其實早在2013年之前，在線教育就在一些學校實施了，那時候就是把一些知識和信息搬到互聯網上，學生可以下載老師的課程。

第一階段是2013年—2015年。2013年最關鍵的變化是在線直播成為可能，并很快用于教育行業，學生可以跟老師互動，就有了在線教育一對一、在線教育020等。整個行業也學到很多東西，比如老師是無法完全標準化的，也觀察到教育行業的獨特性，它不能簡單粗暴的套用互聯網方法。

第二階段是2015年—2018年。到了2016、2017年，就是火花思維等企業開始出現，一對一、大班課和小班課興起。從學科上來說，最好做的是英語，其次是數學。然后再往復雜的方向，有幾個品類也是比較適合在線化，比如編程、圍棋。

第三階段是2018—2020年。2018年的時候，音樂可以在線化。到了2020年，體育開始在線化。整個趨勢就是在線教育品類逐漸豐富，然后產品越來越強大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我認為是很健康的。

獵云網：為什么K12在線教育會這么火爆？

周爽：k12就是大學之前的階段，它之所以一直是各家企業的“兵家必爭之地”，或者說各個巨頭最好的市場，是因為中國有這樣一個通過中高考體系來選拔人才，來分配優質教育的體系所導致的市場結果。

k12的動機要比成人教育強。中高考系統對于一個人的成長影響，比任何成人職業教育的影響都要大。同樣一個孩子，高考要比他畢業之后再考研或考公，或者考CPA這種，作用要更大，這就決定K12是終端剛需模式。

我相信隨著中國社會的發展，隨著職業學校做得更好，優質的教育資源更多，中高考對于一個孩子不再是“一考定終身”，而是持續學習和終身學習，能夠逐漸的去改變或者塑造一個人的職業成長路徑的話，各個年齡階段的教育就能夠更加平衡。

獵云網：低幼賽道的教育在線化跟成人教育的在線化有哪些區別？

周爽：藍象資本一直都很喜歡成人教育。教育的概念外延非常廣泛，藍象資本習慣把教育分為“教”和“育”兩個方面，兩者是完全不一樣的。“教”是比較容易互聯網化的。因為互聯網技術的最大優勢在于提升效率，可以提升教學效率。

“育”是人類把幼崽養大的過程，更多的是涉及溫暖、人性、道德等層面，我覺得“育”是很難互聯網化的。

從成人教育來說，他的養育已經完成了，有足夠的自驅力，不需要大人的監護。無論你是考公、考研，還是學各種在線教育技能，目的非常明確，所以，從這方面來說，成人教育是非常適合在線教育的賽道。

在線教育企業做兒童產品的時候其實要十倍小心，要考慮經濟利益，要考慮性質問題，要考慮學習效果問題。而且小朋友也還在發育過程中，什么樣的內容是合適的，什么樣的內容是不合適的，什么樣的交互方式是合適的，小朋友是沒有辦法像產品經理一樣，去把這些反饋的非常客觀。

在產品的打磨的過程中，是非常費心費力的，你要去想教育的效果，要對這個孩子負責、讓家長滿意。所以說未成年的在線教育產品其實難度是非常大的。

獵云網：任何行業從發展到壯大，都難免會出現一些問題，在線教育行業在過往發展中出現了哪些問題，監管有利于行業哪些方面的發展？

周爽：教育的互聯網化是一個巨大的話題，中國最早互聯網化的是消費市場、通訊市場，再然后是物聯網。在線教育是從2013年開始興起，教育的互聯網化，我認為它是一個關乎國計民生的一個根本問題，所以說國家肯定會非常謹慎對待。這也決定了任何一個國家教育改革和科技化的水平都是慢的。

我其實認為中國在線教育企業真正有進步的還是非常少。因為互聯網本身是提升效率、降低成本，在這兩個因素里面，互聯網打法非常適合，比如說京東、美團等企業快速崛起。

但教育不僅是一個提升效率和降低成本的問題，對于一個媽媽來說，讓孩子在北京上一個價格3000塊錢還是4000塊錢的培訓班這個事兒沒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孩子花費時間后取得的成果。

所以說當你面臨教育選擇的時候，成本不是最重要的。短期能不能提分，中期孩子能不能持續開心，長期的話孩子是否足夠身心健康，這些東西是最重要的。

這跟醫療行業很像，比如癌癥早篩，是幾十塊錢還是幾百塊錢還是幾千塊錢，相對來說沒有那么重要，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檢測的準確率究竟是95%還是96%。如果準確率高，價格多少我都會選它，因為人命相關。

所以教育和醫療這兩個傳統行業在科技化的過程中，是非常特殊的，它的互聯網只能在有限的場景下提升效效率和降低成本，但是大眾對它真正的期望是提升效果。

科技是可以幫教育行業去提升效果的，包括大家說了很久的自適應教學、因材施教，包括根據學生的一些學習信息和反饋給他提供更適合它的教育內容，都是有希望的方向。

但是目前來說，教育科技很少有做到這一點，大家都沒有做出來決定性的東西，這是我對在線教育發展水平不太滿意的地方。

獵云網：在線教育企業在過去幾年間發展之中，是否有點迷失了“自己”。

周爽：對，我就是做投資的。資本方的邏輯就是科技改變世界，我們給一家企業投錢，希望他們能做出來嶄新的教育產品，能夠讓孩子學習的更輕松。

我們投資教育科技公司的思路，可能有點幼稚，但我們就是這么認為的。我們不愿意看見的是，把錢投給了教育科技公司，他們并沒有做出決定性的產品，而是把這些錢用在廣告主身上，進入到互聯網廣告平臺的腰包。

我認為對于廣告法對于在線教育的監管，對于行業來說，短期是很疼的，但是長期來說是健康。

成人教育和素質教育越來越受關注

獵云網：藍象資本是專注于教育早期投資的，看項目時有哪些不一樣？

周爽：我們需要早于市場3-5年之前看到某種趨勢。藍象資本成立于2015年，其實當時k12學科教育在線化已經成為一個新的創新引擎發展起來，成為了風口。但是藍象資本沒有那么多錢去跟其他泛領域投資巨頭去搶風口上的項目，所以我們其實是通過預判未來幾年的趨勢，來進行投資的。

比如職業教育的趨勢，2018年的時候我們就看的非常清楚。首先是一波技術進入這個行業，帶來一波創新。其次是知識付費、成人培訓也開始風生水起。

獵云網：自2015年成立以來，藍象資本側重投資在線教育哪些細分賽道？近幾年有發生哪些變化嗎？

周爽：側重的行業和方向其實是有變化的。比如2016年、2017年的時候，我們其實投了很多素質教育的項目。2019年，短視頻越來越火爆，我們投了101工廠。去年和今年連著投了三個線上線下相結合的項目，兩個瑜伽項目、一個芭蕾項目，還投了一個知識付費項目。

但研究創始人這個特點我們始終不會變。其實藍象投早期，還是投人，看重這個人，我們80%是關注創始人，因為藍象投資這家企業的時候，他們業務還沒有成型。

簡單地說，我們會研究他的成長史，教育經歷，他的世界觀，畢竟創業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情，非常考驗創始人。

然后其實是創始人去選擇最適合的方向和商業模型，最后被驗證是正確的。比如像101名師工廠的創始人覃流星，他打算在很火的短視頻網站快手上做教育，他當年在新東方線下就是個網紅，現在在微博、抖音也是，這個特質讓我們很相信他能做好這件事情。

獵云網：藍象資本最看好創始人哪些特質？

周爽：我們想找有創業家精神，還有科技屬性，這樣的一個統一體。

比如說下沉市場的在線教育項目，藍象資本其實已經看了兩年，但是很難找到合適的創業者，大多數創業者雖然頭頂著光鮮靚麗的履歷，海歸這些身份，但他們很難對下沉市場產生共情能力。用科技的方法高維打低維的更少。所以，尋找更好的人才、尋找合適的人才，一直是我們關注的方向。

獵云網：監管風暴過后，在線教育會朝著什么趨勢發展？

周爽：無論從監管方向也好，還是中國社會前進的方向也好，我確實認為k12應試教育會受到一定遏制。當然這個行業，我認為巨頭還是會很健康的發展，因為需求在那里。但是在這個行業里面也會出現一些新的巨頭，希望很大。

新出現的巨頭應該是綜合教育服務提供商，就是說不僅是要有應試教育，還要有素質教育。不只是語數外，還要有體育音樂，然后不僅是對學生的教育，還要有對家長的教育。

比如說低齡段的托管教育、高齡段的職業生涯規劃教育，在我看來，中國的在線教育做的還是挺初級的，有很多沒有被解決的問題。所以大家別光盯著高考這個階段，磕點別的。

另外一個就是進校服務，歷史上非常難做，但我認為是非常有價值的。

獵云網：進校服務會是K12在線教育企業接下來的一個大趨勢嗎？

周爽：進校包括兩個方面，一是進校服務，比如說現在北京，下午3:30老師上完課之后，孩子在學校里面寫作業，可以去協助老師做更多的社團、學習班，或者協助老師監督學生作業等。企業可以有效利用學校資源，不用租房子，學校里也有操場等場地，教學環境也挺安全的。

另外一個方面就是進校科技化，首先是教學教研，比如說我其實沒有那么強的教研團隊的時候，能不能用省會城市的老師在線上課，或者是我能不能用那些教育名家給下沉市場老師培訓，這是我們的目標。通過相結合的方式，比如一個省會老師在這講，然后另一個老師在西藏，讓公立學校的教育又好用又便宜。

我覺得K12現在的業務，跟學校某種意義上是競爭關系。進校其實是給學校的價值鏈上增加附加值，把產品做好，是一種健康的合作關系。

至少藍象投資的企業里面，做TOC市場的企業很少能做好TOB市場。在線教育巨頭企業進校的話，我覺得需要獨立負責人，或開辟獨立業務線去做，否則思路上我覺得挺難兼顧。

獵云網：藍象資本會否放緩投資節奏？

周爽：首先，相比2016、2017年來說，肯定是放緩的，比如2020年疫情影響，沒有辦法看項目。其次，就是等今年7月份政策落地之后，肯定會出現一波新的創新企業。再次就是中國的創業越來越貴了，創業門檻越來越高，人才越來越多了，競爭也越來越激烈。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藍象資本其實投資額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雖然項目數量變少了，但單個項目的價格上漲了。

獵云網：接下來，藍象未來將重點關注哪些方面？哪些細分賽道潛力還有待開發？

周爽：在線教育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無論是教育方向，還是教育方式，比如說素質教育、中職教育、高職教育等。

對在線教育機構來說，監管還有引導作用，可以提升成人職業教育、高職教育等。我認為監管方是希望在線教育朝這個方向發展。

成人教育和職業教育也是藍象資本持續關注的方向，具體還要取決于不同時期的政策和社會發展情況。藍象資本希望所有知識都可以線上化，我相信未來一定是終身教育的，不再是高考“一錘定音”，你通過考一個專業證書也會有一個很好的職業路徑，在這種情況之下，成人教育肯定就成為剛需，更加重要。那時候，你要細分的話，中國未來一定會有很多在線教育企業可以做的市場。

細分賽道的話，中國教育還有很多需要做的，我關注三個——退伍再就業、體育和心理健康。

我看了很多心理健康項目都不行，原因就是（心理健康）非常挑老師，然后好老師又少，現在又沒有成熟的科技方案可以把好老師的產能給擴大，這真的是一個很大的賽道。

然后運動員和退伍軍人是我覺得領導力和組織能力都非常好的兩個群體，他們的職業教育其實能給社會帶來巨大增長，目前來看，很多這樣的人才沒能充分發揮最大價值，存在被浪費掉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