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位美元VC合伙人開始交周報
“合伙人寫周報”
最近聽朋友聊到一件事:某雙幣基金的合伙人,開始給GP寫周報了。他原本主投的是一條標準的“美元賽道”,但今年美元的處境,諸位也看到了。這位合伙人也沒了心氣兒,聽說在重新“找方向”。
這讓我想起他們另一位合伙人,也在前兩年遭遇了賽道翻車,聽說在處理完手里項目事宜后,已經離職一陣子了。
處境類似,但起碼現在,兩位的應對方式全然不一樣。
交周報這個動作原本沒啥。寫稿的編輯、做產品的經理、跑BD的銷售、搞研究的分析師,誰不需要寫周報呢?但投資人的不同之處在于,這份職業原本更結果導向,出案子,有回報是硬成績,尤其做到了能帶賽道的合伙人級別,不用搞死板的匯報機制。
而開頭那個例子或許是被動的,出于老板要求,也可能是主動的,重建與老板的溝通模式。你想啊,假設賽道還在,有項目出手,每月上幾次投決,見面聊聊,交流情報,頂多再隔一段時間更新一次案子memo,周報這種“固化的溝通工具”沒有存在的必要。
但是,如果沒方向,沒項目,不開會呢?原本的溝通渠道悄然沉沒了,怎么辦?
匯報郵件,又被當作武器重新拿起來了。
這自然可以解讀為個別行業狂熱過后的蕭條,但我們可以從更積極的角度理解:沒項目可投,但總有項目可以交流,有賽道可以觀察,有情報可以交互,有想法可以討論,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寫周報都像是一種姿態,宣告“我沒躺平”。
更何況也是機構內部強化溝通機制的一種方式,一些其他機構也在通過各種方法,重建過去的溝通機制,你說目的是加強管理也好,過冬的姿態也罷,態度上是積極的。
溝通,如今在投行圈是多么難,又多么重要的事情!
不光是機構內部,LP也迫切渴望和GP有更深切的溝通,以往人民幣LP就尤為看重基于頻繁溝通建立起的信任,甚至希望“早請示、晚匯報”,而美元GP與LP之間的信任建立并不取決于日常的溝通。
這兩年美元募人民幣已是大勢,但過往美元GP對人民幣LP的訴求理解太少也是事實,因此往往拿錢時熱情,之后便疏于聯絡,由于缺乏及時的交流,再加之LP的預期和最終回報之間的落差,甚至以險資為代表的LP,都已經開始呼吁建立“全方位跟進”責任到人的溝通機制。
這或許是一種趨勢,當通過個別案例博取超額收益越來越難,機構間從結果上難以拉開懸殊的差距,募資端可以比拼的,可不就是業績的可持續性以及過程中的瑣碎細節嘛。
以“溝通”為切口,我們可以重新談一談GP與LP間的關系。但在討論這個問題前,有必要先簡單談談VC的組織架構和內部關系。
一種典型范式是Benchmark,規模克制,合伙人有實權。目前Benchmark有6個合伙人,都是多面手,均分管理費和carry,講究的是權責一致。
與之背道而馳的是a16z這樣的大家伙,投資團隊是全員合伙人制,但不少普通合伙人干的是投資經理的活兒,薪酬也遠低于市場標準,這是因為a16z看重運營,三分之二的人“合伙人”用于搭建和運營CEO關系網。更多機構是根據職能將合伙人的權限分拆,在有實權的合伙人之下,下面的合伙人分別負責投后這樣的細分職能或某個具體賽道。
但在國內,至少在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Benchmark這樣講究“平權”的機構難以被效仿。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有實權的合伙人多了,有的事項往往需要詢問多個合伙人意見,他們之間如果再就某個問題爭執不下,總需要一個最后拍板的人,不然很容易造成決策效率低下和執行層的迷茫,人民幣LP也更傾向具有明確組織架構層級的GP。
因此,在合伙人之間建立相對明確的層級制度,是一種容易管理的方式。過去幾年,機構爭相上規模、甚至資管化進一步助推這一趨勢。兩年前,我的同事在《中國VC沒有合伙人》中總結過,“越來越多的VC趨向于規模化、機構化,Benchmark式的小團隊、平權,越來越像是留存在書面上的一紙標簽。”
于是,雖然同樣冠以“合伙人”之稱,但在不同組織內部,也存在創始合伙人、管理合伙人、創始管理合伙人、高級合伙人、資深合伙人、投資合伙人等稱謂。看著只是有無前綴的差別,但不同的title通常意味著不同的權力等級,人事和財務決策權限截然不同。
回到這個案例,這位老板的title是創始管理合伙人,而寫周報的主角是一位合伙人,兩者之間存在明確的匯報關系。簡單說,合伙人也是打工人,往往還承擔著比執行層更重的跟投任務。
“人效”
之所以寫起周報,理解這一行為的另一個背景是,這位合伙人所在的企業服務賽道如今屬實慘淡。
熱潮過去,露出殘酷的現實:國內企業不愿意為SaaS買單,創業公司大都虧損。從去年開始,國內SaaS創投轉而蕭條,今年寒意更甚。已經港股上市的幾家SaaS公司接連破發,給后來者敲響了警鐘。
一位知名投資人更是提醒被投的早期公司,繼續融資已無可能,要趕緊盈利;當大模型浪潮涌來,有機構的SaaS投資人的整組轉向看AIGC,但大模型已無太多標的,應用層又還未成熟,這個主題在短短數月間方向仍未明確;只有那些“聰明”的創業公司在ChatGPT風頭最盛的時候,趕忙給自己套上了AIGC的包裝,借此拿到度過寒冬的資本。
專門投SaaS的合伙人,日子想必不會好過。他所在的又是一家雙幣基金,美元業務多多少少會受到當下國際形勢的影響,募資和投資難度陡然增大,這一背景給他的處境進一步制造了緊張的氛圍。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當這位合伙人既往的長板突然沒了無用武之地,如果還想繼續在這家機構內謀生存,就不得不主動求變。不管是轉型看新賽道,還是匯報被投公司的進展,亦或是自己遇到困境需要求助,主動給老板發周報都是發揮主觀能動性的體現。
如今我們看到“周報”一詞,更多聯想到的是大廠的內卷,在小紅書上搜索,立刻會有無數大廠員工跳出來教你手把手寫周報,做好向上管理。其實倒也大可不必妖魔化這一行為,雖然略顯傳統,只要不卷,寫周報依然不過是組織內部一種日常的溝通機制。
但不管大小廠,業績好的時候,要求自然松弛;年景差的時候,規章制度便開始調用起來了。此時應了那句俗話,態度決定一切。我有朋友最近調研了一圈美元基金的老板,發現老板們不約而同地都開始在內部強調“人效”。這個詞的實際意思職場人都心知肚明,就是讓你打起精神來,不然公司優化起來可不會手軟。
所以,我么不妨換個視角當一次“阿Q”——大環境是自己是改不了的,自己多少能做點什么,處境難歸難,至少告訴大家我還沒躺平,還在想方設法地提出或解決問題,這是一種樸素的樂觀主義,也是一種積極的存在主義。
另外客觀上,寫周報作為向上管理的一部分,只要不過分卷入形式主義的牢籠,能在一定程度上彌合與老板之間的信息差。你們在面對面溝通時便無需圍繞細節爭論不休,可以更聚焦于方向性的判斷。
“不要讓這些事情掉在地上”
上述觀點是從一般意義上展開的,如果著眼于投資機構,寫周報這一行為的意義還在于,過去無論是在機構內部,還是GP和LP之間,建立順暢的溝通機制這件事往往會被忽略,但當投資生態發生根本性的變化,機構內部的工作流程也需要隨之改變,溝通機制的重要性便被放大了。
對內,良好的溝通機制是VC內部快速決策和長期合作的基礎。
過去,這一點可能體現的還不夠明顯,但在硬科技當道的時代,投資對技術知識要求越來越高,對決策質量和效率的要求也隨之提高。比如,某機構的管理合伙人最近便提到,TMT時代的工作流程盡量短平快,但現在這套流程要變得更系統。
他們在內部開始要求,投資團隊在項目立項前,先填一個細化的表格,把部分工作量化,為的是把純技術層面的判斷前置,以此適應變化的新形勢。
對外,溝通缺失甚至故意欺瞞,是LP對GP長久以來的詬病。
退出難逼得LP開始盯上了DPI。但LP的不滿,從來不只針對最終那個數字,還有導致這一結果的過程中的一系列“失分兒”的行為。比如,LP群體的兩大典型抱怨分別是,投前和投后態度不一致,投前講的和實際出手策略不一致。兩者都指向了溝通環節,或者說,都以溝通為媒介來呈現。
現在,一部分機構化LP已經行動起來,參與構建常態化的溝通機制。以險資LP為例,最近流行的說法是“不要讓事情掉在地上”,意思是GP和LP的同層級人員要就被投項目加強溝通。最好做到“全方位跟進”,在每一個環節,每個級別的事項,都有LP相應級別的人負責跟蹤對應GP。
簡單來說,不僅在募資的那個當下,從投資、到投后管理、再到退出,雙方從執行層到決策層都要保持高頻互動,“在中下層這一端就要“過線、達標”,讓雙方中上層決策的時候不要難受,真正決策的因素,業績只是合作的基礎”,以此建立一種基于信息充分交換的信任感。
有LP曾對投中網表示,“比如有的人民幣GP會給LP寫很詳細、細致的報告,LP能拿過來直接做匯報文件;但美元GP通常就丟個數字過來,這讓LP很痛苦,大量的案頭工作要自己做。所以在面對人民幣機構LP的時候,人民幣GP確實服務能力、意識都非常強。”
縱然GP和LP的訴求不完全一致,但大家對利益的追求總歸一致,有時正是雙方信息的不對稱才造成分歧,而有效的溝通正是彌合分歧的潤滑劑。
進一步說,這便是一些LP希望GP實現“機構化運作”的規范之一。除了業績和風險把控能力,越來越多機構化LP同樣希望管理人有機構化的能力,希望他們經歷過周期,了解機構的管理和運作,從而使雙方運作的模式對接起來,建立起常態化的溝通機制。
當然,溝通的最終目標還是,“通過業務層面的溝通和財務層面的回報”,達成長期穩定的合作,實現GP和LP的雙贏。
過去,美元機構的人一向以簡潔的溝通體系為傲,認為LP不過多干涉是尊重GP專業性的體現。但不干涉不意味著不溝通。美元LP經歷過及幾次大小周期,客觀來說更成熟,人民幣LP還在走向成熟的階段,也有著比募美元LP更多元化的訴求,更需要耐心的溝通。
“歷史上,美元基金對人民幣LP的訴求理解太少,也不夠尊重,這是事實。”一位頭部雙幣基金的管理合伙人如是評價。也有險資LP跟我們抱怨過,來他那里募資的GP不太尊重LP。他們給所有LP看的募資計劃書都一樣。
而他認為,LP有各自的訴求,不一定都為賺錢,因此應該“量體裁衣”,提供不同的規劃。這樣的態度貫穿募投管退整個階段,比如,在他看來,一個項目從立項之初就應該想好用人民幣投還是用美元投,而不是到了要投的時候,才機械地按7:1的比例分配,這同樣讓他感到不被尊重。
與之相對,人民幣基金體系內,特別是政府引導基金出資的GP,則很容易感受到向LP匯報的壓力,甚至每一個被投項目在投后都要經歷比以往更嚴苛的審視,比如我此前寫過的《有頭有臉的GP都去給LP寫檢查了》便是這一現狀的體現。
回到寫周報這事,它當然不是目的,在眼下這個時點,多溝通是要緊事兒,而且有必要多點真誠,少點套路,無論如何得擺出點積極的姿態,最重要的是言行合一,就像投中年會中一位保險LP所期望的GP是這樣的:
“投”要堅持策略,言行一致,業績要經得起策略的驗證;“管”希望是精細化管理,投后能跟LP有更多互動,滿足LP的數據填報要求。“退”一定要把退出落到實處,不要空口虛談。